文藝生活
從建材市場掙脫出來時,秋雨依舊不依不饒地籠罩著整座城市。十一黃金周,朋友圈里曬滿了詩和遠方,我和妻子卻被困在這座城里,為即將動工的新家裝修而奔波。連續幾天,腦子里轉的都是瓷磚的花色、板材的環保等級,還有那總也談不攏的報價單,連日的奔波,身體就像散了架,每個關節似乎都在抗議。
雨沒有停歇的意思,和妻子互相看了一眼,誰也提不起精神回到那租來的、臨時湊合的小窩里。腳步便有些遲疑地跟著手機導航,拐進了不遠處的一條商業街背后,找到了那家據說挺熱鬧,但卻從未踏足過的脫口秀俱樂部。
推開那扇隔音不算太好的木門,像是忽然潛入了另一個世界。外面車馬的喧囂被過濾掉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暖烘烘的、帶著些咖啡與人體溫混雜的氣息。地方不大,燈光也調得幽暗,只將一束最亮的光,妥帖地投在舞臺中央那支孤零零的立麥上。早已坐了不少人,散落在舞臺下面的椅子上。沒有高聲的談笑,多是如我倆一般,臉上帶著一絲傍晚特有的、尚未褪盡的倦意,靜靜地啜著杯中之物,或是低頭劃著手機,仿佛都在積蓄著力氣,等待著一場共同的、心照不宣的釋放。
我們揀了個靠后的角落坐下,要了兩杯冰水。服務生輕手輕腳地送來,杯壁上的水珠沁涼,握在手里,倒讓混沌的神經清醒了幾分。環顧四周,能看到鄰座一位穿著西裝的中年男人,領帶松垮地掛著,正仰頭閉目,像是要將最后一點疲憊從眉心擠出;前排是一對年輕情侶,女孩的頭輕輕靠在男孩肩上,姿態里似乎透出一種假日加班后還未及轉換的慵懶。我們素不相識,此刻卻像同一條疲憊航船上的乘客,暫泊于這方小小的、名為“歡樂”的港灣。
燈光倏地一暗,復又亮起,只聚攏在舞臺中央那一點。主持人登場了,是個穿著白色T恤的瘦小姑娘,但嘴皮子卻極其利索,像炒豆子似的,三言兩語便暖了場。她調侃著晚高峰的地鐵、老板畫的大餅以及手機上永遠刷不完的工作群消息。臺下便開始有了零星的笑聲,像外面的雨點,起初疏落,繼而便密集起來。那笑聲是會被傳染的,當你聽見旁人因某個精準的揶揄而爆笑時,自己那根麻木的神經,仿佛也被撥動了一下,嘴角便不由自主地彎了起來。
接著上場的演員,說的無非都是生活中的瑣碎煩惱,租房的窘迫,減肥的失敗,與父母催婚的斗智斗勇……這些平日里足以讓人皺眉嘆息的無奈,經他們的嘴巴一說,卻忽然變了味道。他們都有一種奇妙的本事,能將自身的“慘事”用一種極度夸張又充滿荒誕邏輯的方式呈現出來。不像是訴苦,倒像是在展示一件件有趣的收藏。于是,那些我們每個人都可能遭遇的尷尬與不堪,在此刻不再是壓在胸口的石頭,而成了被端到燈光下細細賞玩、閃著苦樂光澤的喜劇素材。
我聽著,笑著,起初還有些拘謹,仿佛笑容也需要從僵硬的面部肌肉里重新學習。但漸漸地,那笑聲便順暢了,從喉嚨深處涌了出來,帶著一種豁出去的爽快。尤其是在某個極精妙的“梗”被拋出時,我發現自己也正毫不顧忌地前仰后合。那一刻,什么瓷磚配色、預算超支,統統被這巨大的歡樂聲浪沖到了九霄云外。胸腔里那股因裝修而帶來的疲憊感,仿佛也隨著這毫無顧忌的笑聲,被暢快地吐了出來。
這大概便是脫口秀的妙處所在了。它不像戲劇要求你沉浸,不像音樂要求你感受,它只邀請你旁觀,旁觀另一個普通人如何將生活的華美袍子翻過來,給你看上面密密麻麻的虱子,然后笑嘻嘻地告訴你:“瞧,大家都一樣。”它不提供解決方案,甚至有時帶著幾分無奈的犬儒,但它卻給予你最直接,也最平等的東西——笑聲。在這笑聲里,你與你的煩惱短暫地和解了,你發現你那點辛苦與委屈,并非獨一份,原是這世間最普通的風景。于是,那份自憐與沉重,便倏地減輕了。
演出散場,隨著人流走出俱樂部。雨不知何時也停了,夜風拂面,竟有了一絲清爽。路燈將影子拉得長長的,步伐卻輕快了許多。方才劇場里的爆笑猶在耳畔,像給疲憊的靈魂做了一次酣暢淋漓的按摩。明天的建材市場,依舊要去奔波,但此刻,我們步伐輕快,仿佛有了一份從歡聲笑語里偷來的默契與從容,足以支撐著我們,繼續走回那煙火尋常,也依舊瑣碎的生活里去。(文家坡礦 席九森)
編輯:達文娟


